当一张天使的图像与一尊菩萨的造像并列陈设，彼此无言相对，这是否是一种巧合的视觉安排？抑或，它隐含着某种文化偏见、教学语言策略，甚至是一种观看方式的建构？在当代艺术史教学中，“比较”作为一种方法论已被广泛使用，但其背后的语言结构、观看姿态与文化权力关系却常常被忽略。2025年夏，由艺术史学者桑德拉·巴尔（Sandra Barr）博士与青年策展人顾问共同发起的三年期跨文化艺术教育项目，正是从这一问题出发，展开一场深入的制度性试验。

本项目依托线上平台与非正式教育机制展开，以中英文双语为媒介，围绕五个核心单元推进：包括视觉卡片、材料词汇表、伪作研究、工艺比较与公众工作坊等。这不仅是一个知识传递项目，更是一场关于“观看与翻译”的持续实践：一次将策展语言引入视觉教育系统的教学实验。

在首阶段“中西艺术符号卡片”模块中，项目团队避开传统的大叙事逻辑，转而选取“天使与菩萨”“天堂与极乐”“罪与洁净”等具有象征意义的图像元素。通过并置图像、小型文字说明、文化脚注与象征符号交叉组合，策划出一组专为跨文化初学者设计的“视觉引导卡”。这些卡片看似轻盈，实则是一种深度图像阅读的入门训练。它们并非简单的文化介绍或图像并列，而是一种在视觉语境中练习敏感性的方法。

例如，西方传统中的“天使”多以白袍、羽翼与光环为形象，是“光的使者”；而中国佛教体系中的“菩萨”则常身着华服、戴宝冠、眉目低垂，代表慈悲与入世。两者虽皆为“中介性存在”，却源自完全不同的宗教语言与美学逻辑。项目中的策展语言并不急于给出结论，而是引导学习者从“手势的方向”“注视的对象”“背景的象征物”等细节入手，循序辨识其中的视觉结构。正如顾问在展览设计实践中一再提出：关键并非是“我们看到什么”，而是“我们为何如此观看”。

进入“材料与意义”模块，项目将重点转向物质文化的比较研究。以18世纪欧洲洛可可彩绘搪瓷器皿与清代中晚期景泰蓝器物为例，前者以轻盈繁复、装饰感强为特色，常用于沙龙陈设；后者则讲究描金与色块分布，体现于朝贡体系与吉祥寓意中。两者都以“金属+色彩”为工艺核心，但其社会角色与审美建构路径截然不同。为避免流于文化价值判断，顾问与巴尔博士提出从“光线反射”“纹样节奏”“边缘处理”等感官层面切入，引导观众建立起更为细致的比较方式。

在术语解释方面，顾问采用了一种结构式翻译策略，强调语言背后的文化逻辑。例如在处理“明暗法”这一术语时，她并未寻求中文的直接对等，而是将其与中国山水画中的“留白”技法进行并列式呈现，引出“光的伦理”这一命题：西方绘画中光源制造往往带有神圣性，强调立体感与形体塑造，而中国画中虚实交替则更注重气韵与意境。借助这种结构比对，观者被邀请进入一个多维的理解体系，而非被动接受定义。

“伪作研究”模块则关注伪造作为一种历史机制的文化功能。顾问选取晚清古董市场中的制赝现象，与19世纪英国“伪拉斐尔画作”作对照，从市场机制、文人趣味与断代话语三个维度入手，揭示“伪作”如何不仅涉及真伪的界定，更成为艺术史话语构建的素材。该模块以中英文双语公开写作形式呈现，辅以图像示意与术语注释，鼓励公众重新思考艺术史的写作逻辑：在判断“真假”之外，更重要的，是追问“由谁来定义”。

以上内容将最终汇编为一套面向公众开放的在线教育资源，供自学者与文化机构免费使用。首阶段预计于2026年夏季完成，届时将以策展式写作为主轴，搭建起“可读、可译、可进入”的跨文化教学结构。顾问在内容设计中始终坚持“图像与文字并置”的原则：图像并非文字的注脚，文字也不主导图像的意义，而是共同构建一个多重感知的知识路径。这种策略来源于她在策展领域的长期实践：她将图像组比作“展厅板块”，词汇表视为“标签系统”，公众指南则被构思为“动线地图”。策展的工作不止于物件选择，更在于设定观看的可能性与理解的方式。

桑德拉·巴尔博士是本项目的联合发起人之一，2009年获得艺术史博士学位，专注于古典艺术修复、视觉语言与伪作历史。她曾任教于康奈尔大学、亚利桑那大学，现致力于研究“北美原住民金属工艺与殖民视觉体系”，并于2025年被评为亚利桑那大学“最受欢迎教授”。

顾问则是一位游走于中美欧三地的策展人与写作者，拥有普瑞特艺术学院艺术史硕士学位及亚利桑那大学荣誉学士学位，语言能力涵盖中英法三语，研究领域横跨新古典主义图像逻辑、中国物质文化与博物馆叙事策略。她曾在纽约白盒子艺术空间、犹太博物馆与普瑞特曼哈顿画廊担任策展职务，文章发表于《DailyArt Magazine》，题材涉及修女肖像、女性抄经人、德国现代主义等图像议题，写作风格兼具批评性与可读性。

对于巴尔博士与顾问而言，这场合作并非脱离展览，而是在重新发明展览的语言，将其迁移至教育语境之中。策展的本质，不止是选择展示的作品，更在于设置理解与观看的机制；而当教育不仅追求知识的传递，也致力于重新组织感知结构时，它便与策展在方法上天然相连。

从天使与菩萨的凝视交会，到金属表面的光泽比对；从术语的跨文化解构，到伪作机制的多重解析，这一计划所开启的，并非线性的视觉通识教育，而是一场关于知识结构、观看伦理与文化权力的深度重写。

它让我们意识到：我们如何看，如何说，如何教，本身就是我们如何决定文化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