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引言:迟速之间的美学张力
孙过庭在《书谱》中提出:“夫劲速者,超逸之机;迟留者,赏会之致。”这句话以高度凝练的语言,点出了书法创作中“速”与“迟”所对应的不同审美特质。“劲速”代表一种飞跃灵动、意气风发的动态,是“超逸”境界的契机;而“迟留”则体现为沉静含蓄、韵味深长的静态,是“赏会”意蕴的所在。然而,孙过庭并未将二者简单对立,而是进一步指出“将反其速,行臻会美之方;专溺于迟,终爽绝伦之妙”,强调唯有在迟速之间取得辩证统一,方能臻于“会美”之境。
这段论述反映了中国古典美学中普遍存在的“阴阳互补”“动静相生”的思维模式。从老子的“有无相生”到《易经》的“刚柔相推”,中国古代哲学一向注重对立因素的统一与转化。孙过庭将这一哲学精神具体化于书法领域,提出“迟速兼通”的理想,既是对前代书论的继承与升华,也为后世书家确立了重要的审美标准。
一、迟速之辨:劲疾与淹留的审美内涵
在孙过庭的论述中,“劲速”与“迟留”各自承载着独特的美学意涵。“劲速”所体现的“超逸之机”,强调的是一种挣脱束缚、纵心奔放的艺术自由感。唐代张怀瓘《书断》中评王献之书法“逸气纵横”,正是这种“劲速”之美的体现。在笔法上,“劲速”往往表现为挥洒自如的疾势,如雷霆万钧,如飞鸟出林,展现出书写者充沛的情感与不可遏制的创作冲动。正如孙过庭所言“达其情性,形其哀乐”,书法中的“速”不仅是技巧的娴熟,更是情感的直接抒发。
相比之下,“迟留”所代表的“赏会之致”,则更注重内在韵味的沉淀与含蓄表达。“赏会”一词,暗示了一种需要细细品味的、深层次的审美体验。在笔法上,“迟留”体现为行笔的凝重与顿挫,如屋漏痕、如锥画沙,强调笔力与墨韵的渗透。清代包世臣《艺舟双楫》中论“留笔”之妙,谓“笔欲行而意若有止”,正是对“淹留”美学的进一步阐发。这种“迟”并非迟钝或犹豫,而是有意控制的节奏延宕,是书法线条产生“金石味”与“沧桑感”的重要来源。
然而,孙过庭尖锐地批评了两种偏执:一是“未悟淹留,偏追劲疾”,即盲目追求速度而失却沉着;二是“不能迅速,翻效迟重”,即刻意模仿迟重而缺乏自然流畅。前者导致浅薄浮滑,后者造成僵滞呆板。真正的艺术在于把握“能速不速,所谓淹留;因迟就迟,讵名赏会”的辩证关系——有能力快速却故意放缓,这才是真正的“淹留”;因为迟钝而不得不慢,这算不上真正的“赏会”。这一区分,深刻揭示了主观控制与客观能力之间的本质差异。

二、心手合一:技术修养与精神境界的统一
孙过庭将“迟速兼通”的最终实现,归结为“心闲手敏”这一理想状态。“心闲”指向创作主体的心理状态——从容不迫、虚静澄明;“手敏”则指技术能力——娴熟精到、响应自如。二者合一,方能达到“兼通”的境界。
从技术层面看,“手敏”是基础。孙过庭在《书谱》前文中详细讨论了执笔、运笔的各种技法,强调“翰不虚动,下必有由”。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的手上功夫,任何美学理想都难以实现。唐代虞世南《笔髓论》中也指出“迟速虚实,若轮扁斫轮,不疾不徐”,将笔法控制比作古代工匠的精妙技艺,说明技术熟练度是驾驭节奏变化的前提。
然而,比技术更重要的是“心闲”的精神修养。“闲”并非懈怠,而是如《庄子·养生主》中庖丁解牛般的“以神遇而不以目视”的自由状态。孙过庭深受道家与禅宗思想影响,强调书写时“神怡务闲”的创作心态。这种“闲”使得书家能够超越技术层面的纠结,进入一种物我两忘、心手相忘的创作境界。在此状态下,迟速不再是对立的选择,而是自然流动的节奏变化,如苏轼所言“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
“心闲手敏”的统一,实质上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技进于道”思想的体现。《庄子·天地篇》云“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孙过庭将这一哲学思想具体化于书法领域,指出只有心手双畅,才能实现迟速兼通的艺术至境。
三、兼通之境:书法美学中的辩证统一
“兼通”是孙过庭书论的核心概念之一,它不限于迟速关系,还包括“形质”与“情性”、“平正”与“险绝”等多重对立因素的统一。在迟速问题上,“兼通”体现为一种动态的平衡与适度的张力。
首先,“兼通”不是简单的折中主义,而是对立面在更高层次上的融合。孙过庭批评“专溺于迟,终爽绝伦之妙”,指出偏执一端的局限性。真正的艺术在于“违而不犯,和而不同”,在看似对立的因素中建立有机联系。如《书谱》另一处所言“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每个笔画、每个字中的迟速变化,都应当与整体气势相协调。
其次,“兼通”要求根据具体情境灵活调整。孙过庭强调“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一画之间,变起伏于峰杪”。在书法创作中,没有绝对不变的迟速标准,一切需随字形、章法、情感内容而变化。这种灵活性正是“兼通”的精髓,也是书法区别于机械复制的重要特征。
最后,“兼通”最终指向的是生命境界与艺术表现的统一。孙过庭论书,常将书法与人的精神气质相联系,如“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迟速的掌控,不仅关乎技巧,更是书家生命气质、情感状态的自然流露。唐代张旭的狂草奔放不羁,怀素的笔下风云变幻,皆是将个人性情融入笔墨节奏的典范。这种融合,使书法超越了单纯的视觉艺术,成为生命精神的直接呈现。

四、历史回响:迟速观在后世书论中的演变
孙过庭的迟速观对后世书法理论产生了深远影响。宋代苏轼提出“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强调自然天成的创作状态,可视为对“心闲”思想的发挥。黄庭坚论书重“韵”,批评“今人字自不按古体,惟务排叠,字势悉无所法”,实际上也是针对当时某些书家片面追求速度与形式而忽视内在韵味的现象。
明代项穆《书法雅言》明确提出“速以取劲,迟以取妍”的观点,进一步细化了迟速的不同审美效果。董其昌则从禅宗角度阐释“吾书无他长,但率尔挥洒,疏宕秀逸处,亦自可存”,将“心闲”的境界与禅悟联系起来。
清代碑学兴起,书论家如阮元、包世臣、康有为等强调金石气与古拙味,在某种程度上更重“迟留”之美。但康有为同时指出“书法之妙,全在运笔。该举其要,尽于方圆。操纵极熟,自有巧妙”,仍然坚持技巧熟练与心手相应的基本原则,与孙过庭的“兼通”思想一脉相承。
五、当代启示:传统书论在现代语境下的价值
在当代书法创作与教育中,孙过庭的迟速观仍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一方面,在展览文化盛行的今天,部分书家为追求视觉冲击力而偏向“劲速”,导致作品缺乏耐人寻味的细节与深度;另一方面,在强调传统笔法的呼声中,又有书家过度追求“迟重”而失却自然书写的流畅性。重温孙过庭“迟速兼通”的思想,有助于我们重新思考书法艺术中时间与空间、情感与形式、传统与创新的复杂关系。
从教育角度看,现代书法教学往往过于侧重技巧训练,而忽视心态培养。孙过庭“心闲手敏”的命题提醒我们,书法教育应当是技术训练与心性修养的统一,唯有如此,才能培养出既掌握传统精髓又具创新能力的书法人才。
从理论建设而言,孙过庭的辩证思维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超越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在全球化语境下,中国书法理论的建设既不能固步自封,也不能盲目追随西方艺术理论,而应当深入挖掘如《书谱》这样的经典著作中的智慧,构建既有民族特色又具普遍意义的艺术理论体系。

结语
孙过庭《书谱》中关于迟速、淹留与劲疾的论述,凝聚了中国古代书法美学的精华。其“迟速兼通”的理想,不仅是一种技术规范,更是一种艺术哲学,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中庸”“合一”的思维特质。在看似对立的审美范畴间寻求动态平衡,在技术熟练与精神自由间建立有机联系,这正是孙过庭书论超越时代的意义所在。
重新解读这段千年之前的书论,我们看到的不仅是对书法艺术的深刻洞察,更是一种生命智慧的传达。在当今这个崇尚速度与效率的时代,孙过庭提醒我们:真正的艺术,在于知道何时该快、何时该慢;真正的自由,在于有能力选择自己的节奏。这种“心闲手敏”的境界,或许正是现代人在快节奏生活中失落已久,却又内心渴望的精神家园。
参考文献
1. [唐]孙过庭《书谱》
2. [唐]张怀瓘《书断》
3. [唐]虞世南《笔髓论》
4. [清]包世臣《艺舟双楫》
5. [清]康有为《广艺舟双楫》
6.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春风文艺出版社,2001年
7. 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
8. 邱振中《书法的形态与阐释》,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
9. 陈振濂《书法美学》,山东人民出版社,2006年
10. 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




